狱里唯一一扇见天的铁窗,让月光稀稀拉拉洒在我们两的身上。
我从牢里出来的时候,姜瑾就这样坐着睡着了。
情不知所起,人去才知情深。
我好似终于明白了那时候那句话是什么意思,可一切都太迟。
姜瑾倒了,可姜忠铭身边还有无数个可以替他赴死的人。
我不过是一个太监的遗孀,手里握着普通人一辈子都求不来的钱财,自然惹人注意,我几乎是刚回家就找马车离京,远离世事烦忧。
我在川南的一个小镇上落脚定居,对外边教书边缝补谋生。
姜瑾死后,我几乎心也跟着死去,给他立了衣冠冢,每日天黑就会在坟前点一盏灯。
姜瑾从来不爱在外人面前示弱,可就是再饥寒交迫的时候夜里那一盏灯也从来没有暗过。
初时他只是告诉我想要欢爱之时看清我的身体。
可交心后,他才告诉我,那是因为幼时看不清的记忆。
他总是被锁在衣柜里,一关就是一夜,听着自家母亲的在外高呼不止到鼾声四起。
后来又因为饥荒,被饱受诟病的单身母亲拉到人牙子那里换了一袋粮食。
即使是阉了入宫后,受罚也会被关小黑屋。
零零碎碎的倒成了刻板的印象,他总是惧怕黑夜。
一盏昏黄的灯,照着杯新酿的米酒,还有一碗剥了壳的荔枝。
我将额头抵在那块冰凉的无名碑上,昏昏欲睡的时候听见一阵断断续续的哭声。
我抬头,看见了树后那片衣角疑惑的开口,“岁岁,你怎么没有回家?”
树后一个怯生生的小孩子露头,“先生,我回不了家,奶奶死了。”
我记得,他是这三五人的小书塾里唯一一个父母双亡的孩子,靠着奶奶怜惜,一同养在大伯家里。
我招了招手,他一张小脸皱成橘子皮,吸着鼻涕坐在我的身边,“这坟跟奶奶的不一样,上面没有名字。
不过先生也一定跟我一样伤心吧,死的是先生什么人?”
我刚想开口,一句夫君淹没在唇舌边,笑了笑,点了点这个人小鬼大的孩子脑袋,“无名之人,不过是旧识。”
拿起了一个荔枝,我递到他的嘴边,“吃吧,吃饱了才有力气读书。”
我怎没有发现那孩子一早就眼巴巴瞧着,可他似乎被奶奶教养的极好,纵使肚子咕咕叫也没有擅自开口,提出乞食。
岁岁朝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,坐在一块石头上乖巧的一边啃一边看着我,“先生,您能收养我吗?”
我抬头淡淡地看了一眼,“没了奶奶,可你家中还有疼你爱你的大伯。”
岁岁摇了摇头,故作老成的叹了一口气,“这个世道,多一张嘴就多一双筷子,谁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,他们不说我也知道,我就是一个累赘。”
小小年纪,世俗道理倒是懂得不少,平民人家的孩子自然一出生就被磨灭了天真无邪。
他昂着头,真诚的看着我,“可先生跟这里的人看着不一样,除了让这个坟吃好喝好,先生好像没有世俗的欲望。
我可以帮先生百年之后摔盆戴孝,求先生慈悲。”
这个孩子很聪明,也很势利。
可我仿佛看见了姜瑾跟在姜忠铭身后摇首乞怜的模样,不过都是为了一线生机。
我喝了那杯敬给姜瑾的米酒,起身拍了拍沾着尘土的衣裙,我问他,“岁岁,你以后除了想要好好活着,还想做什么?”
这小小的人儿似乎是头一次想这样的问题,思索了许久才憋出一句话,“多多挣钱,以后换一个大宅子!”
我噗嗤一声笑了,摇了摇头有些无奈,“你还小呢,以后先跟着我好好读书罢,你的选择还多呢。”
岁岁番外中举琼林宴后,我策马扬鞭,几乎一刻都未曾停歇回乡,想将好消息亲自告与将我拉扯大的恩师。
在我心中,她早就如同亲生母亲一般的地位。
常说人生三大乐事,他乡遇故知,洞房花烛夜,金榜题名时。
我如今拥有的贤妻与名,都离不开她的支持。
镇上早早挂起了红灯鞭炮,谁人见了我都要称一声大人,可只有家中安静异常。
我几乎是一瞬间心中一紧,回家后只看见我的妻子张氏在堂上拿着手帕落泪。
她瞧见了我,好似心中一下有了主心骨,“夫君!
恭喜夫君高中,可是,可是今日一早消息传到家里的时候,先生就不见了,家中仆人寻了一天都未曾找到。”
怎么会这样呢?先生年近中年之后,身体大不如前,几乎不大出门走动了。
我的脑海中倏然想到了赶京赴考之前,先生说予我的话,“岁岁,现在的你想做什么?”
我当日踌躇满志,“一曰望先生与妻无故,二曰金榜题名,荡世间不平。”
那时的先生好似透过我看着别人,她轻声说:“这很好。
只是在先生心里,不管今后前程如何,不愧于心,保家宅安宁就好,其他的事情,有能力就去做吧。”
我突然冲出去,回到了最初先生落脚的宅院那里。
果不其然,那长满小草的坟墓前,立着两块碑,一块仍然是当日的无名碑,一块上面却写着“故姜瑾妻许知秋之墓”。
那个如今满鬓苍白的老人靠在碑旁,手里握着一颗荔枝,一张地契,身体早已凉透。
她回家了。